卷下·名医不可为论

为医固难,而为名医尤难,何则?名医者,声价甚高,敦请不易,即使有力可延,又恐往而不遇。即或可遇,其居必非近地,不能旦夕可至。故病家凡属轻小之疾,不即延治;必病势危笃,近医束手,举家以为危,然后求之,夫病势而人人以为危,则真危矣。又其病必迁延日久,屡易医家,广试药石,一误再误,病情数变,已成坏症。为名医者,岂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哉?病家不明此理,以为如此大名,必有回天之力,若亦如他医之束手,亦何以异于人哉?于是望之甚切,责之甚重。若真能操人生死之权者,则当之者难为情矣。

若此病断然必死,则明示以不治之故,定之死期,飘然而去,犹可免责,倘此症万死之中,犹有生机一线,若用轻剂以塞责,致病人万无生理,则于心不安;若用重剂,以背城一战,万一有变,则谤议蜂起,前人误治之责,尽归一人。虽当定方之时,未尝不明白言之。然人情总以成败为是非,既含我之药而死,其咎不容诿矣。又或大病差后,元气虚而余邪尚伏,善后之图尤宜深讲。病家不知,失于调理,愈后复发,仍有归咎于医之未善者,此类甚多。故名医之治病,较之常医倍难也。知其难,则医者固宜慎之又慎;而病家及傍观之人,亦宜曲谅也。然世又有获虚名之时医,到处误人,而病家反云此人治之而不愈,是亦命也。有杀人之实,无杀人之名,此必其人别有巧术以致之,不在常情之内矣。

卷下·邪说陷溺论

古圣相传之说,揆之于情有至理,验之于疾有奇效,然天下之人反甚疑焉。而独于无稽之谈,义所难通,害又立见者,人人奉以为典训,守之不敢失者,何也?其所由来久矣。时医之言曰:古方不可以治今病。嗟乎!天地之风寒暑湿燥火犹是也,生人七情六欲犹是也,而何以古人用之则生,今人用之则死?不知古人之以某方治某病者,先审其病之确然,然后以其方治之。若今人之所谓某病,非古人之所谓某病也。如风火杂感,症类伤寒,实非伤寒也。乃亦以大剂桂枝汤汗之,重者吐血狂躁,轻者身热闷乱,于是罪及仲景,以为桂枝汤不可用。不自咎其辨病之不的,而咎古方之误人,岂不谬乎?所谓无稽之邪说,如深秋不可用白虎。

白虎乃伤寒阳明之药,伤寒皆在冬至以后,尚且用之,何以深秋已不可用?又谓痢疾血症,皆无止法。夫痢血之病,属实邪有瘀者,诚不可以遽止;至于滑脱空竭,非止不为功,但不可塞其火邪耳?又谓饿不死之伤寒,吃不死之痢疾。夫《伤寒论》中以能食不能食,验中寒、中风之别,其中以食不食,辨症之法,不一而足。况邪方退,非扶其胃气,则病变必多。宿饮欲行,非新谷入胃,则肠中之气必不下达。但不可过用耳。执饿不死之说,而伤寒之禁其食,而饿死者多矣!谓痢疾为吃不杀者,乃指人之患痢,非噤口而能食者,则其胃气尚强,其病不死,故云。然非谓痢疾之人,无物不可食。执吃不杀之说,而痢疾之过食而死者多矣!

此皆无稽之谈,不可枚举。又有近理之说而谬解之者,亦足为害。故凡读书议论,必审其所以然之故,而更精思历试,方不为邪说所误。故圣人深恶夫道听涂说之人也。

卷下·涉猎医书误人论

人之死,误于医家者十之三,误于病家者十之三,误于旁人涉猎医书者,亦十之三。盖医之为道,乃通天彻地之学,必全体明而后可以治一病。若全体不明,而偶得一知半解,举以试人,轻浅之病,或能得效;至于重大疑难之症,亦以一偏之见,妄议用药,一或有误,生死立判矣。间或偶然幸中,自以为如此大病,犹能见功,益复自信,以后不拘何病,辄妄加议论。至杀人之后,犹以为病自不治,非我之过,于是终身害人而不悔矣。然病家往往多信之者,则有故焉。

盖病家皆不知医之人,而医者写方即去,见有稍知医理者,议论凿凿,又关切异常,情面甚重,自然听信。谁如彼乃偶然翻阅,及道听涂说之谈,彼亦未尝审度,从我之说病者,如何究竟,而病家已从之矣。又有文人墨客,及富贵之人,文理本优,偶尔检点医书,自以为已有心得,傍人因其平日稍有学问品望,倍加信从。而世之医人,因自己全无根柢,辨难反出其下,于是深加佩服。彼以为某乃名医,尚不如我,遂肆然为人治病,愈则为功,死则无罪。更有执一偏之见,恃其文理之长,更著书立说,贻害后世。

此等之人,不可胜数。嗟乎!古之为医者,皆有师承,而又无病不讲,无方不通,一有邪说异论,则引经据典以折之,又能实有把持,所治必中,故余人不得而参其末议。今之医者,皆全无本领,一书不读,故涉猎医书之人,反出而临乎其上,致病家亦鄙薄医者,而反信夫涉猎之人,以致害人如此。此其咎,全在医中之无人,故人人得而操其长短也。然涉猎之人,久而自信益真,始误他人,继误骨肉,终则自误其身。我见甚多,不可不深省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