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下·病不可轻汗论

治病之法,不外汗下二端而已。下之害人,其危立见。故医者病者皆不敢轻投。至于汗多亡阳而死者,十有二三虽死而人不觉也。何则?凡人患风寒之疾,必相戒,以为宁暖无凉。病者亦重加覆护,医者亦云服药必须汗出而解。故病人之求得汗,人人以为当然也。秋冬之时,过暖尚无大害。至于盛夏初秋,天时暑燥,卫气开而易泄。更加闭户重衾,复投发散之剂,必至大汗不止,而阳亡矣。又外感之疾,汗未出之时,必烦闷恶热。及汗大出之后,卫气尽泄,必阳衰而恶寒。

始之暖覆,犹属勉强,至此时虽欲不覆而不能,愈覆愈汗,愈汗愈寒。直至汗出如油,手足厥冷,而病不可为矣。其死也,神气甚清,亦无痛苦。病者医者,及旁观之人,皆不解其何故而忽死,惟有相顾噩然而已。我见甚多,不可不察也。总之,有病之人,不可过凉,亦不宜太暖,无事不可令汗出。惟服药之时,宜令小汗。仲景服桂枝汤法云:服汤已温覆令微似汗,不可如水淋漓。此其法也。至于亡阳未剧,尤可挽回,伤寒论中真武、理中、四逆等法可考。若已脱尽,无可补救矣。

又盛暑之时,病者或居楼上,或卧近灶之所。无病之人,一立其处,汗出如雨;患病者必至时时出汗,即不亡阳,亦必阴竭而死。虽无移徙之处,必择一席稍凉之地而处之,否则神丹不救也。

卷下·伤风难治论

凡人偶感风寒,头痛发热,咳嗽涕出,俗语谓之伤风,非伤寒论中所云之伤风,乃时行之杂感也。人皆忽之,不知此乃至难治之疾,生死之所关也。盖伤风之疾,由皮毛以入于肺,肺为娇藏,寒热皆所不宜。太寒则邪气凝而不出,太热则火烁金而动血,太润则生痰饮,太燥则耗精液,太泄则汗出而阳虚,太涩则气闭而邪结。并有视为微疾,不避风寒,不慎饮食,经年累月,病机日深。或成血证,或成肺痿,或成哮喘,或成怯弱,比比皆然,误治之害,不可胜数。谚云:伤风不醒变成劳。

至言也。然则治之何如?一驱风,苏叶、荆芥之类;二消痰,半夏、象贝之类;三降气,苏子、前胡之类;四和荣卫,桂枝、白芍之类;五润津液,蒌仁、元参之类;六养血,当归、阿胶之类;七清火,黄芩、山栀之类;八理肺,桑皮、大力子之类。八者随其症之轻重而加减之,更加以避风寒,戒辛酸,则庶几渐愈,否则必成大病。医者又加以升提辛燥之品,如桔梗、干姜之类。不效,即加以酸收,如五味子之类,则必见血。既见血,随用熟地、麦冬,以实其肺,即成劳而死。四十年以来,我见以千计矣,伤哉。

卷下·攻补寒热同用论

虚症宜补,实症宜泻,尽人而知之者。然或人虚而症实,如弱体之人,冒风伤食之类;或人实而症虚,如强壮之人,劳倦亡阳之类;或有人本不虚,而邪深难出;又有人已极虚而外邪尚伏。种种不同,若纯用补,则邪气益固;纯用攻,则正气随脱,此病未愈,彼病益深。古方所以有攻补同用之法,疑之者曰:两药异性,一水同煎,使其相制,则攻者不攻,补者不补,不如勿服;若或两药不相制,分途而往,则或反补其所当攻,攻其所当补,则不惟无益,而反有害,是不可不虑也。此正不然,盖药之性,各尽其能,攻者必攻强,补者必补弱,犹掘坎于地,水从高处流下,必先盈坎而后进,必不反向高处流也。

如大黄与人参同用,大黄自能逐去坚积,决不反伤正气;人参自能充益正气,决不反补邪气。盖古人制方之法,分经别藏,有神明之道焉。如疟疾之小柴胡汤,疟之寒热往来,乃邪在少阳,木邪侮土,中宫无主,故寒热无定。于是用柴胡以驱少阳之邪,柴胡必不犯脾胃;用人参以健中宫之气,人参必不入肝胆。则少阳之邪自去,而中土之气自旺,二药各归本经也。如桂枝汤,桂枝走卫以祛风,白芍走荣以止汗,亦各归本经也。以是而推,无不尽然。试以神农本草诸药主治之说细求之,自无不得矣。

凡寒热兼用之法,亦同此义。故天下无难治之症,后世医者,不明此理,药惟一途,若遇病情稍异,非顾此失彼,即游移浮泛,无往而非棘手之病矣。但此必本于古人制方成法而神明之。若竟私心自用,攻补寒热杂乱不伦,是又杀人之术也。

卷下·临病人问所便论

病者之爱恶苦乐,即病情虚实寒热之征。医者望免切脉而知之,不如其自言之为尤真也。惟病者不能言之处,即言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,则赖医者推求其理耳。今乃病者所自知之病,明明为医者言之,则医者正可因其言而知其病之所在以治之。乃不以病人自知之真对症施治,反执己之偏见强制病人,未有不误人者。如伤寒论中云:能食者为中风,不能食者为中寒。

则伤寒内中风之症,未尝禁其食也。乃医者见为伤寒之症,断不许食。凡属感症,皆不许其食。甚有病已半愈,胃虚求食,而亦禁之,以至因饿而死者。又伤寒论云:欲饮水者,稍稍与之。盖实火烦渴,得水则解,未尝禁冷水也。乃医家凡遇欲冷饮之人,一概禁止,并有伏暑之病,得西瓜而即愈者,病人研求欲食,亦断绝不与,至烦渴而死。如此之类,不可枚举。

盖病者之性情气体,有能受温热者,有能受寒凉者,有不受补者,有不禁攻者,各有不同,乃必强而从我意见。况医者之意见,亦各人不同,于是治病之法,无一中肯者矣。《内经》云:临病人问所便。盖病人之所便,即病情真实之所在。如身大热而反欲热饮,则假热而真寒也;身寒战而反欲寒饮,是假寒而真热也。以此类推,百不失一。

而世之医者,偏欲与病人相背何也?惟病人有所嗜好而与病相害者,则医者宜开导之。如其人本喜酸,或得嗽症,则酸宜忌;如病人本喜酒,得湿病则酒宜忌之类,此则不可纵欲以益其疾。若与病症无碍,而病人之所喜,则从病人之便,即所以治其病也。此《内经》辨症之精义也。

卷下·治病不必顾忌论

凡病人或体虚而患实邪,或旧有他病与新病相反,或一人兼患二病。其因又相反,或内外上下各有所病,医者踌躇束手,不敢下药,此乃不知古人制方之道者也。古人用药,惟病是求,药所以制病,有一病则有一药以制之。其人有是病,则其药专至于病所而驱其邪,决不反至无病之处以为祸也。若留其病不使去,虽强壮之人,迁延日久,亦必精神耗竭而死,此理甚易明也。如怯弱之人,本无攻伐之理,若或伤寒而邪入阳明,则仍用硝黄下药,邪去而精气自复;

如或怀妊之妇,忽患症瘕,必用桃仁、大黄以下其瘕,瘀去而胎自安;或老年及久病之人,或宜发散,或宜攻伐,皆不可因其血气之衰而兼用补益。如伤寒之后食复、女劳复,仲景皆治其食,清其火,并不因病后而用温补。惟视病之所在而攻之,中病即止,不复有所顾虑。故天下无棘手之病,惟不能中病,或偏或误或太过,则不病之处亦伤,而人危矣。俗所谓有病病当之,此历古相传之法也。故医者当疑难之际,多所顾忌,不敢对症用药者,皆视病不明,办症不的,审方不真,不日古圣之精义者也。

卷下·病深非浅药能治论

天下有治法不误,而始终无效者,此乃病气深痼,非泛然之方药所能愈也。凡病在皮毛荣卫之间,即使病势极重,而所感之位甚浅,邪气易出。至于藏府筋骨之痼疾,如劳怯、痞隔、风痹、痿厥之类,其感非一日。其邪在藏府筋骨,如油之入面,与正气相并,病家不知,屡易医家。医者见其不效,杂药乱投,病日深而元气日败,遂至不救,不知此病非一二寻常之方所能愈也。今之集方书者,如风痹大症之类,前录古方数首,后附以通治之方数首,如此而已。此等治法,岂有愈期?

必当遍考此病之种类,与夫致病之根源,及变迁之情状,并询其历来服药之误否。然后广求古今以来治此症之方,选择其内外种种治法,次第施之。又时时消息其效否,而神明变通之,则痼疾或有可愈之理。若徒执数首通治之方,屡试不效,其计遂穷,未有不误者也。故治大症,必学问深博,心思精敏,又专心久治,乃能奏效。世又有极重极久之病,诸药罔效,忽服极轻淡之方而愈。此乃其病本有专治之方,从前皆系误治,忽遇对症之药,自然应手而痊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