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下·痘科论

今天下之医法失传者,莫如痘疹。痘之源,藏于脏府骨脉,而发于天时。所谓本于脏腑骨脉者,凡人受生之初,阴阳二气,交感成形。其始因火而动,则必有渣滓未融之处,伏于脏腑骨脉之中,此痘之本源也。然外无感召,则伏而不出,及天地寒暑阴阳之气,沴戾日积,与人身之脏腑气血相应,则其毒随之而越,此发于天时者也。

而天时有五运六气之殊,标本胜复之异。气体既禀受不同,感发又随时各别,则治法必能通乎造化之理而补救之,此至精至微之术也。奈何以寒凉伐之,毒药劫之哉?夫痘之源,不外乎火,固也。然《内经》云:火郁则发之。其遇天时炎热,火甚易发者,清解固宜。若冬春之际,气为寒束,则不起发;发而精血不充,则无浆。

浆而精血不继,即不靥。则温散提托补养之法,缺一不可,岂得概用寒凉?至其用蚯蚓、桑虫、全蝎等毒药,为祸尤烈。夫以毒攻毒者,谓毒气内陷,一时不能托出,则借其力以透发之。此皆危笃之症,千百中不得一者,乃视为常用之药,则无毒者反益其毒矣。病家因其能知死期,故死而不怨。孰知服彼之药,无有不死,非其识见之高,乃其用药之灵也。故症之生死,全赖气血。当清火解毒者,则清火解毒;当培养气血者,则温托滋补,百不失一矣。呜呼!谬说流传,起于明季,至今尤甚。

惟以寒药数品,按日定方,不效,则继以毒药,如此而已。夫以至变至微之病,而立至定至粗之法,于是群以为痘科最易,不知杀人亦最多也。

附种痘说:种痘之法,此仙传也。有九善焉:凡物欲其聚,惟痘不欲其聚,痘未出而强之出,则毒不聚,一也。凡物欲其多,痘欲其少,强之出必少,二也。凡物欲其大,痘欲其小,强之出必小,三也。不感时痘之戾气,四也。择天地温和之日,五也。择小儿无他病之时,六也。其痘苗皆取种出无毒之善种,七也。

凡痘必浆成十分而后毒不陷,种痘之浆五分以上即无害,八也。凡痘必十二朝成靥,并有延至一月者,种痘则九朝已回,九也。其有种而死者,深用悔恨。不知种而死者,则自出断无不死之理,不必悔也。至于种出危险之痘,或生痘毒,此则医家不能用药之故。种痘之人,更能略知治痘之法,则尤为十全矣。

卷下·幼科论

幼科古人谓之哑科,以其不能言,而不知病之所在也。此特其一端耳。幼科之病,如变蒸胎惊之类,与成人异者,不可胜举。非若妇人之与男子异者,止经产数端耳。古人所以另立专科,其说精详明备。自初生以至成童,其病名不啻以百计。其治法立方,种种各别。又妇人之与男子病相同者,治亦相同。若小儿之与成人,即病相同者,治亦迥异。

如伤食之症,反有用巴豆、硼砂。其余诸症,多用金石峻厉之药,特分两极少耳。此古人真传也!后世不敢用,而以草木和平之药治之,往往迁延而死。此医者失传之故。至于调摄之法,病家能知之者,千不得一。盖小儿纯阳之体,最宜清凉,今人非太暖即太饱。而其尤害者,则在于有病之后,而数与之乳。乳之为物,得热则坚韧如棉絮。况儿有病,则食乳甚稀,乳久不食,则愈充满,一与之吮,则迅疾涌出,较平日之下咽更多。前乳未消,新乳复充,填积胃口,化为顽痰,痰火相结,诸脉皆闭而死矣。

譬如常人平日食饭几何,当病危之时,其食与平时不减,安有不死者哉?然嘱病家云:乳不可食,则群相诟曰:乳犹水也,食之何害?况儿虚如此,全赖乳养,若复禁乳,则饿死矣。不但不肯信,反将医者诟骂。其余之不当食而食,与当食而反不与之食,种种失宜,不可枚举。医者岂能坐守之,事事合节耶?况明理之医能知调养之法者,亦百不得一。故小儿之所以难治者,非尽不能言之故也。

卷下·疡科论

疡科之法,全在外治,其手法必有传授。凡辨形察色,以知吉凶,及先后施治,皆有成法。必读书临症二者皆到,然后无误。其升降围点,去腐生肌,呼脓止血,膏涂洗熨等方,皆必纯正和平,屡试屡验者,乃能应手而愈。至于内服之方,护心托毒,化脓长肉,亦有真传,非寻常经方所能奏效也。惟煎方则必视其人之强弱阴阳,而为加减,此则必通于内科之理,全在学问根柢。然又与内科不同。盖煎方之道相同,而其药则有某毒主某药,某症主某方,非此不效,亦另有传授焉。

故外科总以传授为主,徒恃学问之宏博无益也。有传授则较之内科为尤易。惟外科而兼内科之症,或其人本有宿疾,或患外症之时,复感他气,或因外症重极,内伤藏府,则不得不兼内科之法治之。此必平日讲于内科之道而通其理,然后能两全而无失。若不能治其内症,则并外症亦不可救,此则全在学问深博矣。若为外科者不能兼,则当另请名理内科为之定方。而为外科者,参议于其间,使其药与外症无害,而后斟酌施治,则庶几两有所益。若其所现内症,本因外症而生,如痛极而昏晕,脓欲成而生寒热,毒内陷而胀满,此则内症皆由外症而生。只治其外症,而内症已愈,此又不必商之内科也。

但其道甚微,其方甚众,亦非浅学者所能知也。故外科之道,浅言之,则惟记煎方数首,合膏围药几料,已可以自名一家;若深言之,则经络藏腑气血骨脉之理,及奇病怪疾,千态万状,无不尽识。其方亦无病不全,其珍奇贵重难得之药,亦无所不备。虽遇极奇极险之症,亦了然无疑。此则较之内科为更难,故外科之等级,高下悬殊,而人之能识其高下者,亦不易也。

卷下·祝由科论

祝由之法,《内经》贼风篇岐伯曰:先巫知百病之胜,先知其病所从生者,可祝而已也。又移精变气论,岐伯云:古恬澹之世,邪不能深入,故可移精祝由而已。今人虚邪贼风,内着五藏骨髓,外伤空窍肌肤,所以小病必甚,大病必死,故祝由不能已也。由此观之,则祝由之法亦不过因其病情之所由,而宣意导气,以释疑而解惑。此亦必病之轻者,或有感应之理。若果病机深重,亦不能有效也。古法今已不传,近所传符咒之术,间有小效,而病之大者,全不见功。盖岐伯之时已然,况后世哉?存而不论可也。

卷下·兽医论

禽兽之病,由于七情者少,由于风寒饮食者多,故治法较之人为犹易。夫禽兽之藏府经络,虽与人殊,其受天地之血气,不甚相远,故其用药亦与人大略相同。但其气粗血浊,其所饮食,非人之饮食,则药亦当别有主治,不得尽以治人者治之矣。如牛马之食,则当用消草之药;犬豖之食,则当用消糠豆之药是也。又有专属之品,如猫宜乌药,马宜黄药之类。而其病亦一兽有一兽独患之病,此则另有专方主治。余则与人大段相同。但必剂大而力厚之方,取效为易。其中又有天运时气之不同,变化多端,亦必随症加减,此理亦广博深奥,与治人之术不相上下。今则医人之医尚绝传,况兽医乎。

卷下·四大家论

医道之晦久矣。明人有四大家之说,指张仲景、刘河间、李东垣、朱丹溪四人,谓为千古医宗。此真无知妄谈也。夫仲景先生,乃千古集大成之圣人,犹儒宗之孔子。河间、东垣,乃一偏之学。丹溪不过斟酌诸家之言,而调停去取,以开学者便易之门。此乃世俗之所谓名医也,三子之于仲景,未能望见万一,乃跻而与之并称,岂非绝倒?如扁鹊、仓公、王叔和、孙思邈辈,则实有师承,各操绝技,然亦仅成一家之言,如儒家汉唐诸子之流,亦断断不可与孔子并列,况三人哉?至三人之高下,刘则专崇《内经》,而实不能得其精义;朱则平易浅近,未睹本原;至于东垣,执专理脾胃之说,纯用升提香燥,意见偏而方法乱,贻误后人,与仲景正相反。

后世颇宗其说,皆由世人之于医理全未梦见,所以为所惑也。更可骇者,以仲景有《伤寒论》一书,则以为专明伤寒,《金匮要略》则以为不可依以治病,其说荒唐更甚。吾非故欲轻三子也。盖此说行,则天下惟知窃三子之绪余,而不深求仲景之学,则仲景延续先圣之法,从此日衰。而天下万世,夭扎载途,其害不小,故当亟正之也。